《小团圆》
作者简介:
张爱玲(1920-1995),中国女作家。祖籍河北丰润,生于上海。1943年开始发表作品,代表作有中篇小说《倾城之恋》、《金锁记》、短篇小说《红玫瑰与白玫瑰》和散文《烬余录》等。1952年离开上海,1955年到美国,创作英文小说多部。1969年以后主要从事古典小说的研究,著有红学论集《红楼梦魇》。已出版作品有中短篇小说集《传奇》、散文集《流言》、散文小说合集《张看》以及长篇小说《十八春》、《赤地之恋》等。
内容简介:
这是一个热情故事,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,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。
——张爱玲
“大考的早晨,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,像“斯巴达克斯”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,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,因为完全是等待……”
《小团圆》以一贯嘲讽的细腻工笔,刻画出张爱玲最深知的人生素材,在她历史中过往来去的那些辛酸往事现实人物,于此处实现了历史的团圆。那余韵不尽的情感铺陈已臻炉火纯青之境,读来时时有被针扎人心的滋味,故事中男男女女的矛盾挣扎和颠倒迷乱,正映现了我们心底深处诸般复杂的情结。
一直以来,人们不断地从她的作品中解读和猜测她本人的模样。在她的时代里,她身边的人与身后社会,都没有胆量接纳这个人内心的自白。4月8日,张爱玲封存数十年的小说《小团圆》在大陆出版,这是迄今最接近张真实生活的小说。却让“张学”研究者陷入了尴尬和两难。
相关评论:
——《小团圆》的60年命运流转
张爱玲一直试图向人们剖析自己,但她的挚友和身后的社会都选择了拒绝。30多年后,却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为她实现了。
如果张爱玲再逃避一点自我,如果世俗再苛刻一点,如果遗嘱的继承者再忠诚一些……那就肯定没有这部《小团圆》了。
今天的人们都钻进了《小团圆》现实与虚构的迷宫里走不出来,却忽略了对于一部小说的初衷。
从1944年与胡兰成完婚那年开始,到张离世,目前已知,张爱玲写过长长短短八部“自传”。她一直未放弃向人剖析自己,只是在她的时代里,她身边的人们与身后社会,都没有胆量接纳这个人内心的自白。
这期间的60年,我们既看到了《小团圆》的命运,也看到了作家和环境的格格不入。
——张爱玲的“自传”情结
如今,张迷们都热捧《小团圆》,把它当作打开张爱玲神秘内心世界的通道。而其实,张爱玲乐于在笔下写自己身边的事,从很早就开始了。
1944年是张爱玲创作的高峰时期。这一年,她出版了小说集《传奇》,其中一篇《花调》中,她影射舅舅是一个“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”,被舅舅看出来,气得够呛。
索性她就不管不顾了,在两篇散文《烬余录》和《私语》中,张爱玲第一次以第一人称写了自己。
前者回忆了两年前她在香港读书时——空战时期的人与事。她在文中说,“还没弄清防空员的责任是什么,战争就结束了。”对于战争,她有的只是调侃却不见恐慌。她甚至写了他们学习日语的经过,搞笑的成分盖住了人们对于羞耻的联想。无怪乎龙应台看了骂她冷血。
而《私语》就更加直白了,张爱玲直接把自己的家庭交代清楚。父亲与继母终日在烟榻上消磨,父亲如何关了她半年禁闭,她又是怎样侥幸逃脱。
似是随手拈来,却让读者看得惊心动魄,这是怎样的家庭啊。24岁的张爱玲,突然自顾自开始了怅惘的童年追忆,追其理由,应与胡兰成有关。这年,他们二人完婚。
张爱玲离开与自己同住两年的姑姑,开始了一个家庭主妇的生活。既要兼职畅销书女作家,又要思量如何精打细算过日。公开审视过去,或许因为幸福的新家让她想彻底告别那些困扰她的阴影。
随后,张爱玲又试图通过小说来写自己,这是已经失传的《描金凤》。这本是一个戏名,又名《错姻缘》。
1946年的一些报道中记录了张爱玲正在创作《描金凤》的消息。虽然对其内容不得而知,但文化学者止庵后来在《小团圆》中看到有关《描金凤》的描写,这使他推测《描金凤》就是《小团圆》的前身。
此时的张爱玲,既要面对抗战胜利的转折,又要应对突如其来的婚姻危机,她不得不搁笔。
1947年,她又发表了小说《华丽缘》,副题是“一个行头考究的爱情故事”。小说名字却让人第一个联想她与胡兰成3年婚姻住的那个叫华丽园的院子。而小说的内容也与某个多情男子的糊涂情事有关。
而这一年,两人离婚,就此恩断义绝。张爱玲写这篇小说的意思不说自明。
文化学者止庵还发现,《小团圆》中第9章的结尾竟与《华丽缘》如出一辙。
1975年,张爱玲在给好朋友、著名翻译家宋淇的信中表示,因为台湾一个叫朱西宁的作家想以胡兰成的《今生今世》来写她的自传,让她隔了20多年,又动了写自传小说的念头。这就是《小团圆》。
写《小团圆》的同期,张爱玲还出版了《对照记》,这本书中公开了张爱玲家庭里许多私密照片,结合此前的“自传”,读者看得真切。
那时张爱玲手中还有一个短篇小说,这就是被很多人当作胡张恋写照的《色·戒》。许多人都以为张爱玲写的是“郑萍如案”,听胡兰成讲的故事。1983年,宋淇接受采访时说明,这个故事是他说给张爱玲听的,那些学生就是他的母校燕京大学一些人的真事。而被张爱玲拿去后,换了人马还贴上历史事件,倒越说越像那么回事。
张爱玲晚年,还写了两部英文版的自传性质小说,分别是“The book of change”(易经)和“The fall of the pagoda”(坠塔)。
据看过小说的人告诉止庵:这两部英文小说基本可以看作是《小团圆》的前传。
晚年独居在美国的张爱玲,发了疯似地反复写自传。凝聚心血的《小团圆》未能发表、似乎成了她心头一块放不下的石头。在台湾作家南方朔看来,也许是张学研究热的兴起,让她太急于解释自己了。
1995年,张爱玲被发现在美国的公寓内孤独死去,她的书桌上还摊开着一直未予发表、反复修改的《小团圆》。
—— 一本书与一段缘
把小说不当小说来读,这差不多是《小团圆》如今未售先火的原因。当然这也是张爱玲的目的或者说是不得已的悲哀。
而最先把张爱玲拉入这个陷阱的,还是胡兰成的《今生今世》。这本书完成于1959年,书里胡兰成描述了和自己有关系的八个女人。这本书打从一出生就充满着争议,因为它离那八个女人的时代太近了。与其说是“高山大海不可以儿女私情”的诉说,倒不如说是一种沾沾自喜的回味。
这大概就是一段缘在胡张之间的区别。
在这本书尚未付梓的1958年,胡兰成就把《今生今世》的上卷寄给了张爱玲。没人知道这个男人是出于什么目的,但张爱玲的回复显得异常平静——“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,非常感谢。我不想写信,请你原谅。”
或许在更早的11年前,张就在信里已经回复了,“我已经不喜欢你了。”
对于这个人,那段情,张爱玲也始终没有放下,她心里揣着《小团圆》走过了晚年。她自己本来也就没把它当作小说来写,而是一本影射体的自传。
而对于张爱玲的传记作者们,却是矛盾得很,他们大多爱张至深,恨胡要死,但他们此前能获得所有有关这段感情的材料,竟然全部来自胡兰成的《今生今世》。
让一个讨厌的人来描述自己爱的人,这差不多是张爱玲传记作家们最纠结的一点。
《小团圆》出版后,他们至少可以这样写了:
1947年6月10日,胡兰成收到张爱玲的诀别信,“我已经不喜欢你了。”(两人于1943年认识,次年结婚,彼时张23岁,胡35岁)随信还附加了30万元钱,那是爱玲新写的电影本《不了情》《太太万岁》的稿费。
这个事实,在《今生今世》里是胡兰成的忘不了,是张爱玲的放不下;而在《小团圆》里,这只是真实的还债。只是因邵之雍(胡兰成)此前给了盛九莉(张爱玲)很多钱。只是“我欠你情,我还你债。”世俗到没有任何联想的余地。
再比如,胡兰成和张爱玲的婚书。所有的传记都照抄胡兰成的《今生今世》,说他们私下结婚,婚书上写道:胡兰成、张爱玲签定终身,结为夫妇,愿使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。
前两句是张爱玲写的,后两句则是胡兰成所撰。郎情妾意溢于言表。
而到了《小团圆》里,这一切就现实化了。主人公盛九莉老想跟邵之雍结婚,邵之雍总不妥协。邵说,给你写一个婚书就行了。结果,盛九莉就去买了,买了之后邵之雍说你怎么就买一张呀?然后就写了,就给她了,过后就搁箱子底,没有用。
张爱玲倒是有意规避了浪漫。
这是两本书最大的差别,一个是回忆录,一个是小说,真说不上哪个更真实,却是两个人对一段情分明的态度。
在胡兰成是有点沾沾自喜,而对于张爱玲则“这件事已经过去了”。
小说里她有一些话体现。比如现在那句像广告词一样的话,“这是一个热情故事,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,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。”这是她对这段情最后的态度。
而《小团圆》里,却让读者看到了张爱玲掩饰不住的心。比如,盛九莉非常在乎婚姻,一直盯着两人的问题怎么办。后来,邵之雍给了她两份(与前妻的)离婚启事。离婚启事放在她面前,这个女人就忍住不乐,其实心中乐。
邵之雍看着盛九莉的脸说,你脸上有神光。九莉却说,那是涂的护肤油。
在文化学者止庵看来,这两个版本的胡张恋,最大的区别就是,之于胡兰成是雾里看花的浪漫,之于张爱玲是内心冰冷的人间化。
而台湾学者南方朔则认为,“胡腔”是一种过时了的民国文人的唯美空洞腔,而“张腔”则代表了一种西式的说真话态度。两相对比,他恨胡爱张,“难怪张爱玲要叫他无赖人”。
——《小团圆》:一个更真实、更悲凉的张爱玲
与很多研究张爱玲的人一样,上海作家淳子也对张作品中的人物及她本人进行过深入探究,并且将张爱玲的“拼图”“拼”得像模像样。看完《小团圆》后,她发现,自己在其中找到了一些可以印证的对白。小说里,盛九莉取出二两金子递给母亲:“那时候二婶为我花了那么些钱,我一直心里过意不去,这是我还二婶的。”她母亲坚决地说:“我不要,”然后流下泪来。
读到这里,淳子号啕大哭。她找到了自己之前推断的“证据”,张爱玲果然一直都没有体会和原谅自己的母亲。“书里的张爱玲就是一向以来我研究、观察她作品的那个感觉,只是更悲凉。”
“我知道她一生是委屈的,只是不知道委屈到这种程度;知道她一生的每一种情感都是千疮百孔的,但是不知道这个黑洞是那么深、那么大。”淳子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张爱玲研究专家、华东师范大学教授陈子善认为,《小团圆》更为集中地展现了一个更为丰富的张爱玲。
在《小团圆》中,那些想进一步了解张爱玲的“张迷”们惊呼:看到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张爱玲,她比以前所有作品的主人公更加复杂:她自卑而冷酷,焦虑而多疑。
《张爱玲传》作者、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余斌在读《小团圆》时,常没来由地想起鲁迅所谓“直面惨淡的人生”。他发现,小说中对自我的处理堪称“心狠手辣”,而写《小团圆》时的张爱玲也比早年时写作抛弃的东西多得多。“同样写母女关系的紧张,《私语》中尚有‘分寸’,此时再无顾忌。彼时与她关系密切的人,如炎樱、姑姑,下笔都有顾忌,此时都往透里写。”
小说中,盛九莉形容母亲“脸的轮廓消蚀掉一块,改变了眼睛与嘴的部位”,形容九莉的情人邵之雍最后“使她憎笑得要叫起来”。
“她有一份彻底,她下得了手。”余斌感慨地说。
陈子善认为,“到了这个年纪,张爱玲对人生的复杂性又有了一些新的认识。整个小说中都是嘲讽的口吻——所有人,包括盛九莉自己,都在不断地分析自己、嘲讽自己。”
——拼出“真实”的张爱玲?
在这本自传性和私密性最强的《小团圆》中,张爱玲好像在迫不及待地要对自己的人生和作品做一个总结,所有与她家族及生活有关的人物影子都不难在里面被找到。
“从文本的角度看,这是一部自传性质非常强烈的‘私小说’和女性性心理小说,比起以前的作品,更为显著、夸张。”淳子说。于是,很多熟悉张爱玲的读者都会有这样的冲动:恨不得使用电脑中的替换系统,把人物带到真实的历史人物身上去。
无疑,《小团圆》是迄今为止最接近最真实的张爱玲、也是张爱玲调动她生活积累最多的一本书。有了这一块,张爱玲的形象拼图眼看就要拼接完整。
但是,盛九莉真的是张爱玲么?陈子善对此甚为疑惑。
和其他读者不同,由于亲眼见过张爱玲笔下的一些角色,陈子善在阅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有一种与真实比对的心理,“在感情上,我会碰到这样的困惑:她这么写她姑姑,有什么依据?”
80年代末,陈子善曾经多次登门拜访张爱玲的姑姑,他看到的是“一个很慈祥的老人”。虽然由于年龄和身体问题,她当时已经不得不卧床,但是总的来说精神还是很好。
一次,陈子善直截了当地问姑姑:“对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接触,当时你是什么态度?”她回答说:“很简单啊,我不干涉他们。胡兰成来了就跟我打个招呼,我就到我房间里去,让他们呆在一起说话。我不可能呆在边上,好像监视他们一样。”
“她的意思也就是说,张爱玲已经成年了,有权利决定自己把握私人事情和情感问题,她不表态:既不赞成,也不反对。”陈子善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说。
而小说里的描写则跟他的印象有很大出入。姑姑“楚娣”不断地从她的眼光来看待盛九莉与邵之雍的恋情,并发表意见。
陈子善不知道自己是应该相信小说,还是相信自己听到的。有时候,他也会回过头去考虑张爱玲的整体构思:“她所写的姑姑是青年到中年,而我看到的是一个老人,差距很大。或者,也有可能当时对胡兰成的形象还很敏感,她不好说。”“但是,毕竟她姑姑给我的印象同小说里还是不一样的。”
对这份疑惑,陈子善思考了很久。最后他得出结论:小说就是小说。“西方文艺理论都认为,小说不可能完全是真实的。《小团圆》中是有许多真实人物的影子,但是不能把角色与现实画等号。别说是小说,就算是历史著作,不也不可能完全真实么?”
他认为,小说中的情节很难说究竟多少是真实的,有多少是虚构的,有多少又是以真实为基础重新构思的。“更多的细节无法证实。从《小团圆》还原真实人物不但不可能,而且也很危险,会带来一系列的麻烦,因为可能人家极有可能就不是这样的情况。”
对《小团圆》中揭露出来的“张爱玲”,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生导师、张爱玲研究学者余斌并没有太多惊喜,但张爱玲如此强烈的“自传冲动”还是令他稍感意外。他对《中国新闻周刊》表示,书中情节与她的经历丝丝入扣,以至这本书你想不把它当自传都难,“与之前的作品将‘小说冲动’放在第一位不同,《小团圆》的自传冲动已然压倒了‘小说’。”
张爱玲研究专家金宏达认为,这与张爱玲当时在美国时的创作窘境有关系。“很显然,她的创作其实是不大有出路了。写自己熟知的东西,既是她的好处,也是她的危机所在。后来,只好拿自己的经历做文章,吸引华人世界读者的注意。可以说,盛九莉就是她自己。这是一一对号入座的事情。”
金宏达对本刊说,由于张爱玲的创作无法打入美国的主流文学,那里的生活也不能提供给她更多的创作素材,她只好把自己的作品改成英文,又将《金锁记》改成《怨女》。六七十年代,她甚至为了迎合市场想要写少帅张学良,接着还想研究丁玲。
究竟,《小团圆》里透露出多少真实张爱玲的信息,而真实的张爱玲又该是什么样的?要完全拼好张爱玲这块图,恐怕单凭一个《小团圆》还远远不够。